2024-04-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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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創】小說:錦瑟(廿伍至叁拾)-作者宋闈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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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锦听见聲音,从房间里冲出来,她穿了一件长长的煙灰色針織毛衣,腿上套着长长的彩色棉袜子,象一只卡通兔子,从地板上一溜烟儿跑过来,雷灏惊愕地看着她——她看起来好小,好小,机灵而纖細,看起來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比他以前见过她的每一次都显得小。她热烘烘地扑上来,眼睛里含着满眶的泪水,心里酝酿着山呼海啸的委屈,自卫的防範與警惕,然而,来不及地,她张开双臂,双手攀住他的脖子,用力地抱紧他。他眉目腼腆地微笑着,感动里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。

二十五

  樂聲四起,笛子隔水吹來,聲音清越,戲台上演的是摺子戲,先是一曲《遊園驚夢》。陪同的地方官員介紹說,這是本地最好的劇團,今晚為招待貴賓,特地請來此演出。

  他喝了不少酒,只見水上那花光燈影的戲台,波光瀲灩,絲竹管弦,一切都是浮泛的,又是銷魂的,恍惚裡的一切光影,是這般刻骨銘心的痛楚和甜蜜,鑽到他的心裡。那聲色之中的白衣公子,是他在離宮見過的,戲台上的公子,依然衫袍儼然,玉樹臨風。比他攜手的小姐杜麗娘的扮相,更為耀眼。臉是鮮艷的一張臉,明眸皓齒,眼波流轉,唱腔儀態行雲流水,怎麼形容呢,他腦海裡的兩個字:風流……真正的一派風流!簫聲悠悠裡明月當頭,天地之間,唯有隔水的那台戲,和他這個人。

  他凝望著戲台上那張臉,這是一個晝夜輪迴裡,他第二次看見她,每一次,都是猝不及防的劈面而來。第一眼乍見時的那種天崩地裂的驚和慟,竟然沒有了,只是心頭一片不可言說的酸楚,溫存的酸楚,彷彿走了這半輩子,很遠很遠的路,兜兜轉轉,見到這個人,這張臉,他只希望,時間靜止在這一刻,他再也不要兀自一個人往前走了,也想不起來,在今天之前,他走過的路,沿途遇見的人。他默默地,飲下一盅又一盅的酒。宴席上除了他在目不轉睛地看戲,其餘並沒有人注意那台戲,他身邊的人都熱火朝天地交杯換盞,投入感十足,表達各路諂諛和許諾。他幾乎不曾說話,好在這樣利益明確的官方宴席,他的沈默並不讓人掃興,反倒是忠厚的,因為他這樣的大金主,倒是入鄉隨俗,不像尋常的那些海歸,以奇貨自居,坐地起價,漫天要錢的。他面前的酒盅,一次次被斟滿,他都悉數飲盡。他甚至都不曾再抬頭望戲台上望,旖旎的唱辭帶子一樣,纏纏繞繞地縈繞在園林裡,握不住,卻全是縈懷,入心。

  服務員輕手輕腳地為他更換碗盞和骨碟,錫壺的酒一次次被悄然裝滿。旁邊的官員也交杯換盞一派醉意,卻是意不在酒,一直在伺探著他的神情。有一刻,管弦停了,戲台上一空,他驚夢一樣地,猛然醒過來,卻還是緩不過神來。抽著這個間隙,有地方官員湊過來,殷切介紹道,這演出的主角,是市劇團正當紅的花旦和小生,都是科班出身,戲校裡培養出來的。說著又伸手向亭外招來一個人,是劇團的負責人,那人湊近來,像匯報工作一樣,一臉認真地介紹劇團的成立年份,說起來也有百年歷史了。劇團在各個時期,各種年份裡的發展,前景等等。在那個地方官員的提問下,劇團負責人終於結束了回顧報告,來到了現在,介紹到了今晚這次演出的人員,台上的花旦和小生,分別叫什麼本名,多大年紀,籍貫哪裡,何方人氏。

  他心裡一凜,演出柳夢梅的那個生角的名字:朱錦。像一把尖銳的蹔子,在石壁上一筆一劃地鑿刻,刻骨銘心地鑿上去。在他的心裡,一直有那麼一堵石壁,地老天荒地空在那裡,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,只有時光的光影和風聲掠過。朱錦,他把她的名字刻在那面石壁上。心裡滿是欣悅,也有一種慘然,因為知道,她是他的劫難。

二十六

  陳麗麗老師再見到朱錦,是農曆年的新春。她已然從劇團辭職了,順路來給老師拜年,也是為了遠行,來向老師告辭。老師這一日的日程,原是去鄉下一座白衣觀音庵堂燒香拜佛,因為朱錦來,便帶上她一起去燒香——新春伊始,拜佛祈福嘛,尤其是朱錦剛剛工作,老師認為她更需要去虔誠拜菩薩。朱錦懷著滿腹的心思,又忐忑著如何對老師說起,從劇團辭職和雷灝這兩樁事體,便隨口敷衍道,老師為什麼捨近求遠呢?附近不是有那名山古剎麼?

  老師嗓門響亮,抱怨了許多,總之,市區附近的大廟,車多人多,香燒得滿山雲霧繚繞,說是清修之地,實際上跟超市也差不多的擠法。這樣的地方,她實在是擠不過人家,也體諒廟裡的神像實在忙不過來。所以,她潛心拜佛,要去遠遠的鄉下,清淨的小廟,好生拜一拜。順道呢,也是踏青。

  師生二人坐上公車,郊外的田野,油菜花零星開著,金黃的一片一片,還不曾連綴成錦,還有溪頭一樹一樹的杏花,茶山上,已經有人在採茶葉了。朱錦到底說出口:「老師,我打算去北京唸書,讀大學。」

  老師一聽,嗓門就更高了:「為啥呀?上班上得好好的呀,你一貫是台柱子,場場都是主角,沒有人委屈你呀。」

  「唱戲麼,你如今青春正好,正是唱主角的好時候呀。讀書,讀什麼書?讀了那個短命的書,好年華就過去了,工夫麼,也全廢掉了,回來還能唱麼?」

  「我讀書,就是為了往後不唱戲了。」

  「又來了!又開始作了!為什麼不唱戲?為什麼不唱了?」老師扳過她的臉,喊起來:「你怎麼又老調重彈了?不唱戲,你去做什麼生計呀?我老早就把話放在你面前了,你這輩子,老天爺賞飯,天生的生角兒,你做什麼都不如你唱戲!」

  陳老師的嗓門一高,說話又如此奪人耳目,一車的人都默然著,聚精會神聽老師一個人的。朱錦掙脫老師的雙手,掉開臉,一心一意朝著窗外。她預料到此時若接著刺激老師,告訴她,雷灝這個人,和雷灝為她聯繫好的學校,老師定會在車上當即炸掉。因此,她聰明地保持緘默。

  陳老師喋喋不休地數落了一路,見朱錦臉朝著窗外,一路不響,便也停住不說了。待到下車,師生默然走過一段街市廊橋和一條河,油菜花地裡,白衣庵便在前方了。老師開口了:「你是不是交往了什麼人?要送你去讀書,你才不唱戲了?」

  朱錦心裡一驚,旋即佩服——老師到底是老師!料事如神。

  她老實認帳道:「是有這麼一個人。他說,我去北京念商學院,將來能有更好的發展。」

  老師淒然一笑,聲音很是低啞:「這麼說,這個人是個有錢人?」

  朱錦道:「我不了解這些,只知道他是個電腦工程師,是美國回來創業的,自己有一家軟件公司。」

  老師眉毛一挑:「聽起來,條件滿好的咯。電腦軟件麼,高端科技。有這麼多經歷,從美國轉了一圈又回國創業,那麼,年紀也大你許多吧?你就這麼拋家舍業跟著他走,將來能和他結婚麼?」

  「我……沒想那麼遠……先去讀大學。」朱錦的臉漲得通紅,耳朵和脖頸也全紅了,面對老師的話,她只覺得,無地自容。

  「你這麼沒把握,就敢跟著他走?」老師的嗓門沒那麼尖銳了,那樣的低沈,卻比銳利的責罵,更加刺傷她,她聽出老師的傷心,比傷心更多的灰心。

二十七

 她生出怒意:「老師您一貫就這麼看輕我嗎?我就什麼都得不到麼?從前在學校,我就沒有朋友,如今有一個人喜歡我,我也喜歡他,不可以嗎?我不配嗎?」

  「有結果嗎?他能給你個結果嗎?」

  「現在都是什麼時代了?三從四德那只是戲文裡的唱辭了。」

  老師見她來勢洶洶,也重起鬥志,單刀直入道:「你喜歡的這個人,他是已經有家室的,是不是?」

  朱錦感受到自己的心碎,雷灝的樣子,在腦海裡浮現出來。他是很美國作派的一個人,鬚髮潔淨,靠近了,聞得到古龍水的香味。迥異於大陸男人的粗糙,禮儀粗鄙,他整個人讓人如沐春風。朱錦從來沒有在生活中,見過一個這樣好看的男子,包括她自己,在戲台上,也是演青年才俊男子的,雷灝第一次來和她說話,她的第一個念頭,便是覺得他是自己——戲台上的古代才俊,穿越到現代來,一定,就是他這樣子的人:面目清朗,儀容修潔,舉止得體。他的鬢邊已有了霜意,單眼皮,眼尾有深深魚尾紋,然而,四肢修長,身板筆挺,毫無中年人慣有的疲態。平常的一件棉布襯衣,一雙帆布便鞋,穿得體面好看。當然了,他也按照美國人的作派,手上戴著一枚白銀婚戒,雖然質樸,卻是戴了些年頭的樣子。老師說得是對的,他一開始,就亮明了身份——是個已婚男人。可他的浩蕩攻勢,他的熱情,溫柔,還有慷慨的給予,猶如三月春風,柔情蜜意,所過之處繁花盛開,全都是她抗拒不了的。包括他的身份,他說了,給他時間去解決問題,定會給她名份。

  「那又怎麼樣?他承諾我了,會給我婚姻的,不會委屈我的。」朱錦的底氣很足:「他年紀大我很多,還不能允許他有個過去嗎?」

  「人世間的事,就怕美中不足,好事多磨,不能隨心所欲。」老師嘆息道:「你好好的一個孩子,還是走了這樣的一條路。」

  「老師,我不討厭他。」朱錦自知理虧,癡傻告白道:「我不是沒有躲過,可我敵不過他。」

  「你是敵不過你自己。」

  「我沒有辦法。」朱錦繳械投降地,如此交底。

  白衣庵到了,黃粉牆裡頭,挑起的飛檐,院落旁竹林,杉林,都顯出古意。門口停滿了車,香鼎內香燭高燒,煙霧滾滾。牆上新劈出一塊,畫著紅線,凸顯新刻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條款,滿篇都是孔武有力的新名詞,廟門上還掛了一條同款內容的紅色橫幅。老師看著,索然道:「鄉下小廟,也這麼難看相了麼?真正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如來佛了。」

  朱錦會心一笑。老師的詼諧打趣,曾是她每日耳聞目睹的,如今再聽來,已是久違了,又平添了一份離愁。師生二人走進去,見佛就拜,遇香就燒,還提防著嚶嚶嗡嗡的尼姑,拿著標註價位不同的祈福價目表,一路尾隨,喋喋不休地推薦。末了,老師在供箱裡留下香火錢,尼姑尤嫌不足,師生二人匆匆地奪門而出。彼此對看一眼,都是額角生汗,就好笑起來。朱錦問:「老師這是來拜菩薩,還是來玩躲貓貓?」

  「哪裡是躲貓貓?是躲強盜,攔路的劫匪。」

  「菩薩和劫匪共存,哪樣是真的?」

  「拜菩薩的心是誠的,躲尼姑的怕也是真的。」

  「原來尼姑已和菩薩背道而馳了。老師的誠心,不會被冒領吧?」

  「如今這些出家人實在六根不淨,求財求利,不得體得很。」

  師生二人踏上回城的歸途,老師的情緒,比及來時,已是平靜了。「老師說,我到底走了這條路,是什麼意思呢?是不是像電視劇裡演的,戲班子裡唱紅的旦角,被軍閥給搶走了?」

  老師看她拿戲來比自己,可見真的是沒有見過世面,沒有淌過人世的。「真要是那樣,也不失一個結果。」

  「老師的意思是,我如今連舊社會的戲子都不如?」這次,輪到朱錦高嗓門了,她目光炯炯地看著老師。

  「什麼是新,什麼是舊?新的未必是好,舊的也未必都是腐朽……」

  朱錦打斷老師:「老師向來直爽。你陡然迂迴宛轉地,我聽不懂。」

  師生之間,重燃鬥志,抖擻精神繼續交鋒。老師也高了嗓門:「若是舊社會,舊規矩,你還有個終身的保障!」

  「老師真可笑!演了那麼多翻身農奴做主人,卻半點革命性都沒有!腦子還想著妻和妾呢。」

  「如今新社會,沒有妾,只有妻。有本事的已婚男人,照樣招惹你。你要做他的妻,就要傷害一個女人,要趕她走。可要是取代不成呢?你一敗塗地,你往後的人生怎麼辦呢?」

  「哪有你說的這麼走投無路?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他呢?我只不過,受夠了劇團裡頭那群人,我去讀書,換個活法。」

  「你幾斤幾兩,我還不清楚嗎?你要不是動了真心,又怎麼會跟他走呢?」老師問:「你媽媽,知道這件事嗎?」

  朱錦再次默然了,如來時的情形一樣——她臉貼在車窗前,不再說話。

  車進城到站。日頭已是偏西,車流滾滾,師生二人站在熟識的街頭,滿目都是舊日時光。老師開口道:「餓了吧?我們去吃面吧?」

  此言如此刺心,朱錦不肯當著老師的面哭出來,便一伸手,攔下近處的一輛出租車,奔過去打開車門,回頭看一眼,老師也正在落淚,傷心地看著她。她站定了,肅正地向著老師站好,雙手相疊,舉過頭頂,彎腰躬身,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,向老師作揖告辭。

二十八

朱锦去北京念书,是二十岁的那一年春天。下飛機的時候,那個城市剛剛下過一場沙塵暴,黃沙滾滾,呼嘯而去。她看見的是蒼黃塵沙中的樓宇城池,天際的夕陽如血。 她自己拖著行李箱,去等出租車,寫著地址的小紙片捏在手上,背熟了的。這樣的她,拖著行李箱,匯入那每天每天,從四面八方,來到北京的京漂一族之中。

  飞往北京的机票,下榻的公寓地址,房门钥匙,都是在宋城時,雷灏親手交給她,一一交代好的。他如她所願——没有来机场接机。只在邮件里通知她,为她找好的那所学校,校方的录取通知书,已经寄到,在公寓楼门的信箱,到达后记得用锁匙开信箱取出——莫失莫忘。他甚至周全地手繪一幅地图,告诉她公寓楼附近的超市,麵包坊,风味餐馆,小书店,健身房的位置,可供购物的商城。他沒有出現,也令她心裡格外松了一口氣,她接受了他對於她前途的安排,但也僅止於此,她不要這個人在她的生活裡。

  居住的公寓,地址毗临中关村,林立的高楼中,一处高档公寓,電梯一徑上到18樓。房子的布置风格,是男子钟意的冷色调,青铜顶灯,青铜落地灯柱,厅堂铺褐色檀香木地板,所有家具亦一律深褐桃心木,书房和卧房铺白色地毯。書房两面,整壁的书,經史子集的典籍都有。另一壁則是英文厚本圖書,歷史,傳記,經濟,商務,還有一排的电脑程序编程等专业书籍,都是主人自己的偏好。她踱到衣帽間裡,看見一長排不曾開封的新衣服,壘高的鞋盒,全是她的尺碼,看起來是從品牌店直接訂購過來的,不曾有人動過,這也是雷灝的風格,明明是為了討好她的,然而,操作起來總是生澀。冰箱裡放滿了速食面和純淨水,貼著樓下超市的名片電話,還有一個打掃阿姨的電話,定期上門做衛生的。主臥是空蕩蕩的,隔著窗,整個屋子都有黃塵的氣味。她想了想,把自己安排在客房裡,那小小的,簡單的房間,一床一桌,更讓她感覺自在些——她是個寄居者。

  多年来她的生活,總是集體生活,如在一个闹哄哄的客堂上,拥来挤去,没个散去的时候,女生宿舍,化妝間和後台,舞台演出,哪哪都是人,吵死了的,小心眼的女子,她在她們中間,像一個笨拙的書生一樣,窘迫地活著,她討厭這些嘰嘰喳喳,膚淺又饒舌的女人,是非太多了,以至於她討厭和她們一起演的故事——人這麼討厭,這麼長於惡毒口舌,怎麼會有真情實意的故事發生在她們身上呢?尤其是和這些女子一起演,她連古人都不肯信了,古人肯定是撒謊!就像她和她們一樣,彼此毫無情份,卻也在合演海誓山盟,生死不渝,因為她們,戲都是假的!

  而今,世界陡然地静下来,她唯一做的便是睡覺,把自己鎖在那間客房裡,从天明睡到窗外暮色四合,又或者天黑就睡,一觉睡到天明,她累極了,有幾輩子的累從骨子裡泛出來,做人太辛苦了,累得她木木的,只夠席地睡去。沙塵暴來了去了,晴朗的日子,那種北方天空,無垠的極亮的藍色,是她在終年多雲多雨的南方所不曾見過的。她看兩眼,接著又睡了。在梦里,她听见高楼上的风从四开的窗子外涌了进来,风的质感干燥而光滑。有时候她蓦地睁开眼睛,醒过来时,房间里暮色冥冥,她静静地躺着,脑海里一片空白。然而,念头一转,心里就会冒出雷灏的脸来。她一直没有见到他,其實,他只是,一个陌生人,不是麼?然而,這個人,是她在這個城市的依靠。

  她心里极感念雷灏的没出现。对于这个执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陌生人,朱锦心里很警觉。是在完全的推拒姿态里,她服从着雷灏对她的安排:自剧团辞职,去北京念书,念一个学位,学一门安身立命的学问。在出发前往北京的日子里,她一直认真地频频如此发问,房租多少钱?学费多少钱?如此便捷让我入学,一定是你打点了的罢——这些開銷,我有一天都要還给你的,朱锦正色地对雷灏说:“我不是没有钱的。”

  “嗯,我晓得你很有钱。但讀書這件事,不是花钱就打点得过的,要你很努力,很用功,才拿得到学位的。”雷灏看著她,微笑著,哄孩子的口吻:“等你将来畢業了,一并算帳,好不好?我自然會找你收房租,按市场价来收租金,我的房租不会便宜的。”

  “当然要按市场价算錢呀,誰要欠你的人情?”朱锦凛然地如是说,说着说着却气呼呼的了。無論怎樣,她是委屈的。

二十九

她毫不避讳地谈钱,記下雷灝墊付的每一筆錢,氣勢洶洶,精明地精打細算,數目詳盡。她覺得,若是如今贪了小便宜,默认地收下雷灏做的这些,她就是把自己作践了。她是不会为了这么点好处,就装聋作哑,把自己搭进去的。雷灝雖然不現身,卻頻繁地有信件來,為她訂閱的書籍送到樓下,同步在郵件裡詳細指導閱讀步驟。她的英文很差,語法很差,數理化也很差,在戲校學的那點文化課,基本是不作數的,在商學院派不上用場的,最好能去他指定的補習學校學習英文。他的郵件用詞,盡量委婉,然而直指真相,毫不留情面,常常令她隔著屏幕,也面色羞赧。

  然而,在所有不可计算价值的时间里,在少女熱烈真切的心境里,她思念着雷灏。她倚靠在窗前,看着北方苍在如海的楼宇上方,静静地想念着雷灏,想他的声音,他开心大笑的样子,他凝神看书的样子,他抬起手腕看表的那个利落的动作,他的洁白的手腕,突出的腕骨。他清澈的眼睛,秀气的单眼皮,他的周到而矜持的话语。他仿佛在入侵,可是,他分明也在防御她……月亮升起,满城灯火,朱锦在書房裡睡着了。

  是夏天的空氣了,朱锦聽見樓下的樹木,树叶在风里翻出声响来。是那种硬质的北方的树木,她打開窗簾,明亮而干燥的阳光落進來。飄窗外,前方有密集的楼宇,城市的紫陌红尘升腾。她开始觉出这城市的辽阔,以及自己心头的热切。她渐渐地离开公寓,下楼去散步,按圖索驥,去书店看看,一个人去餐厅吃一頓饭,慢慢地往四处走走。社区门外有一条街道,通往西郊,圆明园,颐和园,玉泉山,香山,一路有從前的皇家園林的遺址。她走路去圆明园,顺着白石长径,一路走过,树木高大,一株株地笔直顶着绿叶如盖,一片片地成林,然而,在高高的天底下,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旷阔的草野,却只是荒凉,一种气场盛大的荒凉。一路的草野间落着断了的石碑,白茫茫的福海,经过丘壑连衍着荒湖滩,白水满池,荷叶田田,滩边生着芦苇,紫色的熏衣草,彼岸有绿树成林,在暮色里竟一派泽国水乡的气象。象朱锦记忆里,兒時的盛夏,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繁盛的草木,温热的蓝汪汪的水,她和母亲去挖野草,去瓜棚里买西瓜,到湖边涉水采野芹,在黄昏的炊烟里,一棵一棵,耐心地择,叶子搁在箩筐里,梗子耐心地折成一小节一小节。她顺着白石小径折进林荫深处,芳草凄迷,流水回环,脚边的野草在阳光里招搖,看久了,讓人生出幻覺。这世上已然换过几回天地,那里的时光,与红墙外的现世,不透风地隔阂。满目的景象皆只一句唱词:“似这般,万紫千红开遍,皆付与断壁颓垣。”

  黄昏的时候,夕阳悬挂在远方西山苍苍的山脉之上,朱锦坐在福海边的长椅上,听暮色裡风吹起的声音,她常常坐到红云散尽,暮色四起,园子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。这样的时刻,她觉得格外怡然,自如,这园子里的朱桥垂柳,断壁颓垣,怨伤的风吹着,鬼魂都出来了,在绿沉沉的深处游荡,黄昏的圆明园令她觉出一股伤恸的亲切,这地方她前世来过,她是这园子里的一个屈死的冤魂……因为命运的偶然,她又来到这里,怀着不曾退却的伤屈,流连人世的不快乐,暮气苍苍的灵魂。她时常在湖边坐到明月升起,在荒芜的园子里,那一种,少年人的劳乏——一旦有机会歇下来,她对世界再也提不起劲来。

三十

日子一天一天地,丝绸一样地坠落在地,沉甸甸的,光滑而宁静,几乎叫她不能置信——她习惯了重重衝突裡的日常生活,下鄉巡迴演出時,顛沛的趕路和行程。而如今,生活如此安寧,絲綢上一絲抓絲和褶皺都沒有,她从前在學校和劇團時,舉手投足間,那一種尖銳的剛氣,开始变得软和。她的肤色,渐渐呈现出一种瓷实的润白,原先的那一层黯黄底色消去,复原成为那一种,养在深闺的少女的柔润细腻。也是因為有心思,她的素淨裡,有著深深的抑鬱,眼角眉梢裡,都是傷痛的写意,是人从岁月里的风霜尘埃里穿过,抹不掉的一重滄桑,和年纪无关的。可不是麼?如今的她,是在苦捱。北京是無邊無際,人山人海,然而,她的情之所繫,只在一人身上,她不曾意識到身外的世界,也不曾好好打量這個陌生而粗獷的城市。雷灝每天都會聯繫她,打電話給她,寫郵件,發手機簡訊,雖然人不在她身邊,但他無處不在,存在於她生活的每個細節裡,知道她幾點起床,一天裡做了什麼,去上英文補習班,去逛了街,甚至每一次她出門坐出租車,都需要她將出租車號碼拍下來,發給他,好讓他安心。他的心靈是一張地圖,一份詳盡的時間表,她的行程和走動,都在他的領域裡。從理智上,她認為這樣的距離越遠越好,越客氣就越遠,最好遠得再也見不著。然而,她心裡有一股騰騰的怨和怒,他越是不出現,她就越怒火中燒。

  雷灏是一个下午来到公寓的。他有自己家的大门钥匙,开门进来,房间里的空气,格外地令他一震。公寓的底子是他认识的,深黑皮沙发,檀木地板,鸡翅木的仿明式家具,然而,地板打了蜡,走了一層一清如水的暗光,黑色沙发上扔着葱绿、金黄,粉紅緞面心型小抱枕;玄关、厅堂间点缀着落地宫灯,光映著椭圆形多棱绢布灯罩,团团的光东一团西一片地点缀着諾大的客廳,有一種晕染的柔光,在散發開來。光还照亮空气里的花香,草木香。窗下的暖气片處原來是空蕩的大飄窗,如今都养了盆栽,天堂鳥,鶴望蘭,幽蘭,兰草,白菊,都養得很好。一株爬藤的绿萝,纤弱而青翠地攀爬上木格窗棂上,是一種生機。他从前走进这房子,脚步都有回声的。如今,台灯光照着,音箱的风笛声在流淌。桌上摆着书、手机,水杯。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扔著吹风筒,糖果盒,女孩的手绢发卡等等小物件,分外有了一種生活的氛圍,女孩的閨秀氣。

  他扬声叫她的名字。

  朱锦听见聲音,从房间里冲出来,她穿了一件长长的煙灰色針織毛衣,腿上套着长长的彩色棉袜子,象一只卡通兔子,从地板上一溜烟儿跑过来,雷灏惊愕地看着她——她看起来好小,好小,机灵而纖細,看起來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比他以前见过她的每一次都显得小。她热烘烘地扑上来,眼睛里含着满眶的泪水,心里酝酿着山呼海啸的委屈,自卫的防範與警惕,然而,来不及地,她张开双臂,双手攀住他的脖子,用力地抱紧他。他眉目腼腆地微笑着,感动里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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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李文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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