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創】指紋-文作姜文淑.畫作李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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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，不吵不鬧。父親有時查案，或到警局裡工作，也會帶著我。當父親在暗房沖洗照片、翻閱卷宗、對照指紋、和同事開會……，我都會坐在他指定的位置，安靜的等候。
我喜歡警察局裡的氣氛。有案件時，每位叔叔伯伯，俐落攜帶裝備，進進出出。從對講機傳出的人聲，此起彼落。我靜靜的看著父親指揮若定，自己像坐在一座張開的安全護罩裡，十分安心。
有時，警員全部出勤務。父親一個人留下來。他會柔聲喚我坐在他身旁，看他做事。
有一次，父親在整理檔案，一張捺了指紋的紙張滑落地上。我急忙幫父親拾起，交給他時，好奇的問：「爸爸，這是什麼？」
父親回答我：「這是抓壞人重要的東西。」
「哦」我知道父親正忙，但仍止不住想問很多問題。等了一下，父親沒再看向我。便默默的坐回椅子，繼續閱讀父親早先給我準備的故事書。最後不知不覺沉沉睡去。
再次睜眼，已是日落黃昏時刻。身上蓋著父親的警用夾克。
他見我醒了，放下手邊的工作。過來抱起我，漫步走到警察局大門口。下班時分，人車熙攘。
父親問我：「知道這些人和車，要到哪裡去嗎？」
還在半醒狀態的我，嘟嘟嚷嚷回答父親：「回家」
父親摟緊了懷裡的我，若有所思，沉默了一會兒。深深看著我：「很多人，沒有家可回。很多人，有家歸不得。還有很多人，自己的家不回…或……回的不是自己的家。」
看我完全無法回應，很快的換了話題。
「妳有幾根手指頭？」
「十」我將兩隻手伸向父親，用力展開。
「爸爸呢？」
「十」
「其他的人呢？」
「十根」我直盯著父親。因為他一直問著同樣的問題，讓我感到疑惑。
父親微笑回看我：「妳知道每個人，把自己，藏在自己的十根手指頭上嗎？」
「哦」我又迷糊了……，完全聽不懂。
天色暗了下來，父親抱我進去，直接把我放在大會議桌面的中間。找了一張白紙，和一個小盒子，放在我面前。
他打開小盒子，用大拇指在盒子裡按一按，捺在白紙上。讓我也把自己的大拇指在盒子裡按一按，再和他一樣，捺在白紙上。父親又拿了一個放大鏡過來，要我仔細觀察：他的大黑塊和我的小黑塊，有什麼不同。
我們輪流將各自的十個手指頭，一個一個在盒子裡按一按，再捺在白紙上。之後再一個個用放大鏡瀏覽觀看。真的！每一個，長得都不一樣。
不僅父親的和我的，就連自己本身的十個小小黑塊，每一個紋路長得都不一樣。新鮮的經驗，讓我捨不得分神。乘著父親走進裡間忙。我立刻在白紙上，任意捺上密密麻麻的小黑塊，再用放大鏡，想法子找出相同的指頭印子。
先回來了兩位辦案的組員。看見平日害羞的我，整個人埋進父親的大夾克，趴在會議桌上，聚精會神、自顧自玩著。忍不住走過來，看我在做什麼？了解後都笑不可抑。
其中一個大嗓門叔叔，摸摸我的頭，忙不迭大聲爽朗地說：「妳忙…妳忙……叔叔…這就不妨礙妳辦案了。」
回家的路上，父親看我興趣盎然，順勢教導我。
手指上的紋路，稱為指紋。每一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。獨一無二。不僅手指沾上油墨，捺在白紙上，會顯現出〈指紋〉。一切手指接觸過的東西，幾乎都會留下指紋。玻璃、鏡子、光滑金屬表面，肉眼可見。但許多肉眼難辨的指紋，運用專業技巧，還是可以取證… 走過必留下痕跡。壞人在做了壞事後，一定會留下許多蛛絲馬跡。指紋，就是其中一項辨識〈誰曾經到此一遊〉的重要依據……還說：「爸爸就是靠這個抓到許多壞人……初犯被逮，就需捺留指紋。往後再犯，一比對就跑不掉了。」
父親看我像個小學究般：若有所思，悶不吭聲。還調侃逗著我說：「一個人要長到13、14歲以後，指紋才會定型。在這之前，每天都會變化一點。若妳是個壞孩子，做壞事，之後躲了起來。15歲後，就比較難單靠指紋，確認妳小時候做的事。」
當時，無法完全理解父親的解釋，腦筋打鐵。只能靜靜的聽。之後思想逐漸成熟，再一幕幕重構當時父親教誨的內容。每回憶一次，就更加深一回對父親的感念。在我們成長過程，父親總是無時無刻，不放棄任何給予我們人文教育的機會。
那一天，帶給我很大的影響。
從此，到任何地方，看到玻璃或鏡子，我都會不由自主，在不起眼的地方，用手指捺一捺，表示到此一遊。也會留意任何物件上，是否有別人留下來的痕跡。
我們未改建前的老家，每一個角落或紙拉門，都留下了我沾印泥，捺上的指紋。甚至還常常把指紋隱藏在拉門上的塗鴉裡，等父親回來找。父母從不責罵，只要有空，全力配合孩子天馬行空的異想。除了送給我一把放大鏡，知道我手不靈巧，特別買了各色顏料，讓我用手指全家到處沾著玩。
一直到上高中前，我沒事就碰這碰那，並定期在筆記本上，沾印泥，捺上指紋。然後觀察它們的變化。
逐漸演變成對一切大自然生物的興趣。
喜愛恐龍、化石、各種動植物。特別喜歡斑馬。每一隻的斑紋都不相同，深深令我著迷。連蝸牛爬行過遺留的沫痕，也蹲下研究半天。
也特別喜愛有胎記、有酒窩的人。感覺像上蒼特意做了記號，留下循跡密碼，特別有韻味。
在我知道了世界上，每一個人的指紋獨一無二，理解了每一個存在的獨特性。我變得更尊重生命、不與他人做比較、更珍惜每一個人的價值。
存在必有意義 。
我永遠忘不了，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午後，父親載著我，送食物到一個受刑人的家裡。父母都在牢裡，祖孫三人相依為命。
回程的路上，雨勢越來越大。
父親問坐在前座的我：「冷不冷？」
我說：「一點都不冷。」
「把頭抬來，讓雨洗洗臉」父親溫柔的說。
我抬起臉，冰涼的雨滴不斷地打在臉龐，順著臉頰滑落，有的滾進領口裡。冰冰的，癢癢的，感覺十分有趣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父親把頭低靠著我，溫暖的氣息讓我感受到自己真的好幸福！
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：「妳看！每一顆雨滴，都是獨一無二的。落在你臉上的地方也不一樣。就像人的命運。不能因為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做錯事，我們就看輕他們噢。」
我止住笑，用力點點頭。
看向天空，雨點斑斑，優雅灑落。就像天女散花般，美麗得令人心往神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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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集者：鈴蘭
責任編輯：xt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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